《新活日常》 — 日本修道人
電影甫開始，鉅細無遺地記錄着日本清潔工平山先生再平庸不過的morning routine。從摺疊棉被、照料盆栽、整頓上班，一連串繁碎的雜務對而言平山仿佛只是一泡溫水，他一絲不苟地用掌心把它們接過，以喚醒他即將勞動一天的身驅，過程悠然又如此嚴謹。很快我們又知曉平山先生是一個寡言的大叔，但有別於在Wim Wenders 作品中常見，眉頭深鎖的中老年大叔，或是影視文化中鬱鬱不歡的大叔形象，平山先生的凝視總為影像帶來處處溫光，甚至因而展露出微笑。於是這不禁令人猜度，平山先生是個樂天知命的人吧？即使從事大眾認為的厭惡性工作，過着別人認為沒有前程的生活。
可是平山本人是否知道自己「樂天知命」，又或只是觀眾的一廂情願呢？電影沒有為此而娓娓道來，沒有正面交代他的出身，也始終不知道他落得如此田地的原因，而是選擇以一個由開始到結束我們都能明白的「過三關遊戲」來敘述。電影中有段情節是平山先生在打掃公廁中偶然發現縫隙中，竟藏着陌生人的「過三關」戰書，猶豫了一下後，他接受了挑戰。其實平山的世界也儼如一個井井有條的九宮格，他者的介入猶如在井裏先畫好的圓圈，對方的「圓」美一早便決定了自己為錯誤一方。可是遊戲一旦開始了，也只好繼續一圓兩撇地畫下去，在這一攻一守的人際關係裏，無論發現同事女友原來是知音，姪女的出走為自己帶來的陪伴，或是心儀居酒屋老闆娘的前夫突如其來的托付等，都是對手出其不意的棋法，叫人像小孩般玩得樂透。可是九宮字格仍然是間壁，如他所說：「這世界有很多世界，有此世界連在一起，有些沒連繫」，與他人相遇沒有為他的選擇帶來改變，他依舊那個會聽舊音樂，閒來閱讀，收集樹影的清潔工，在城市中過着修行者的生活。但凡懂得玩「過三關」，都明白沒有勝過別人，也沒輸掉自己才是大團圓結局。
導演Wim Wenders 鐘情日本多年眾人皆知，年輕時早到過日本拍攝《尋找小津》紀錄片，《新活日常》其實也源自「東京公廁計劃」，為知名建築設計師設計的公廁拍宣傳片。早已把日本視為第二故鄉的港人都熟知日本街道淨潔背後，還有通街的醉酒漢與其嘔吐物，所以在大銀幕上看到平山清理如此潔淨的日本公廁，也難不叫人匪而所思。或許有礙於電影亦是「公廁propaganda」，由此「隱惡揚善」成為了電影的定調。無論是早更清潔工所面對的不堪景象，或是平山的人生污點，我們都只能透過配角的對白側寫窺探得到。尤其是平山與他妹妹在屋外重逢對話中，妹妹克制地一再試探平山的近況，得到回覆後難掩失落的神情，就像從販賣機取得了一個壓崩了的咖啡罐，臉容因看到對方的形狀而扭曲。
「隱惡揚善」同樣可以套用於電影呈現的日本。從前在日本電影裏的年輕人，總是盼望由二線城市來到首都東京一展莫籌，好比東京才稱得上是世界。電影中平山與姪女同遊單車一幕，姪女遙望着東京的河道卻對通往世界以外的大海好奇起來，不多不少也反映日本年輕一代在全球化之下的流動。然而面對姪女的出海邀請，平山說：「下次就是下次，現在就是現在」，這種看似含糊過去又帶哲理的句子。今天的日本或許仍像個老頑童，緊守故地，遵從自己的歷史、文化與傳統，與瞬息萬變的西方世界毫不接軌，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？若以4維空間視野觀察平山的生活的話，日復一日，我們大概看得見人影會像一排螞蟻，在固定、已知的空間裏打轉，而且從未偏離過軌道，選擇把過去、現在和未來定格於一刻，人亦會因此而永恆不變嗎？就連平山與三浦友和玩起影子來，亦爭辯起疊在一起的影子會否變深色。
我們從《新》看到一個在不變中尋找變的修道人。而今天的日本不會再以自己為世界中心，高呼：「日本是甚麼？你來日本就知道！」但每當來到日本，我們仍仿佛看見沒有被世界改變的日本，一塊珍貴的活化石。就似是平山在公園回頭看見的怪老人，身體行動僵硬如樹枝，卻是種根深蒂固、不可動搖的精神存在，足以讓人在急速變幻的世界中停留注目，為之感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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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ext 陳柏妤
Design @mungshaa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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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時地人事
從一場戲到一套戲
以說書人視點，講電影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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